翻开高洪雷先生的《另一半中国史》,一种前所未有的历史视角徐徐展开。我们惯常接触的历史叙述往往以中原王朝为绝对中心,周边少数民族则被边缘化为“蛮夷”或“他者”。然而高洪雷以细腻的笔触和深厚的研究,为我们呈现了一幅截然不同的历史图景:中华文明并非单一族群的创造,而是数十个民族在漫长岁月中交流、碰撞、融合的结晶。这部著作不仅是对历史空白的填补,更是对中华民族本质的深度思考。
《另一半中国史》最令人震撼的贡献在于其颠覆了传统史学中的“中心-边缘”叙事结构。在高洪雷的笔下,匈奴、鲜卑、突厥、契丹、女真、蒙古、藏、彝、苗等民族不再是历史舞台的配角,而是与中原民族共同主演了中华文明这场波澜壮阔的历史剧。这种视角转换具有革命性意义——它告诉我们,中华民族的历史不是一条单一河流,而是由无数支流汇聚而成的庞大水系,每一条支流都为整个水系的丰沛做出了不可替代的贡献。
历史上的民族融合远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复杂和精彩。北魏孝文帝改革不仅仅是政治决策,更是民族文化自觉的体现;吐蕃与唐朝的和亲不仅是外交策略,更是两种文明深层次的对话;元朝和清朝的建立不仅是军事征服的结果,更是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相互适应与融合的过程。高洪雷通过大量史料和生动叙述,展示了这些民族如何通过战争、和亲、贸易、宗教传播等多种方式与中原文明互动,最终形成了“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”的格局。
在阅读过程中,我特别注意到民族融合的“双向性”特征。传统叙事常常强调少数民族被“汉化”的过程,却忽略了中原文化同样不断吸收着各民族的优秀元素。赵武灵王的“胡服骑射”是中原向少数民族学习的典型例证;唐朝盛行的胡乐胡舞丰富了中原的艺术表达;游牧民族的畜牧技术增强了中原农业经济的韧性;甚至我们今天视为典型汉族服饰的旗袍,实际上源自满族传统服装。这种文化的双向流动彻底解构了“先进文明”与“落后文明”的简单二分法,展现了中华文明海纳百川的包容特性。
高洪雷的叙述中,丝绸之路不仅是商品流通的通道,更是民族交往的桥梁。通过这条横贯亚欧的通道,西域各民族文化与中原文化进行了持续深入的交流。佛教通过西域传入中原,经历本土化后成为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;中原的丝绸、瓷器、造纸术则通过西域传向世界。这种文化交流不是简单的“输入”或“输出”,而是一个创造性的转化过程——各种文化元素在相遇后产生新的组合与变异,最终形成独特的中华文明复合体。
《另一半中国史》还揭示了民族认同的流动性与建构性。历史上的许多民族并非固定不变的实体,而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形成的社会共同体。如高洪雷所述,今天的汉族本身就是历史上多个民族融合的产物,而许多少数民族也吸收了大量的汉族成分。这种认同的流动性告诉我们,民族边界并非不可逾越的鸿沟,而是随着历史发展不断变化的社会建构。正是这种流动性,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形成提供了可能。
阅读此书,我不禁思考“中华民族”这一概念的深刻内涵。它不是一个基于纯粹血统的族群概念,而是一个基于历史命运与文化共享的政治-文化共同体。费孝通先生提出的“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”在此得到了生动诠释——多样性不是分裂的因素,而是活力的源泉;一体性不是同质化的结果,而是共同历史命运的产物。这种“多元一体”的特征使中华文明具有惊人的韧性与适应性,能够历经数千年风雨而不断焕发新生。
从《另一半中国史》反观当代,我们可以获得重要的启示。在全球化与本土化张力日益加剧的今天,如何处理多样性与统一性的关系成为每个多民族国家面临的挑战。高洪雷的历史叙事告诉我们,真正的统一不是通过同化或排斥差异来实现的,而是通过承认差异、尊重差异、甚至欣赏差异来实现的。中华民族的历史经验表明,文化间的交流与融合不是零和游戏,而是能够创造更大共同价值的正和游戏。
合上《另一半中国史》,我感受到的不仅是对历史认知的刷新,更是一种文明观的重塑。中华文明之所以能够绵延数千年而不中断,正是因为它始终保持着开放与包容的特性,不断吸收新的元素,实现自我更新。那些被视为“边缘”的民族与文化,恰恰是中华文明保持活力的重要来源。
在当今世界民族主义抬头、身份政治兴起的背景下,高洪雷的著作提供了一种超越狭隘民族视角的历史观。它告诉我们,文明的生命力在于交流而非隔绝,在于融合而非纯粹,在于开放而非封闭。中华民族的历史本质上是一部不断超越族群界限、构建更大认同范围的历史,这部历史对未来人类文明的发展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。
《另一半中国史》最终向我们揭示:中华文明不是一个完成式的静态存在,而是一个始终处于生成状态的动态过程;中华民族不是一个基于血统的封闭族群,而是一个基于历史命运与文化共享的想象共同体。这种理解不仅有助于我们更准确地把握过去,也为构建更加包容和谐的未来提供了宝贵的历史智慧。
(作者系枞阳县政协委员盛爱国)